我慢吞吞地放下手里的东西,摸出帽子、口罩穿戴起来,强忍住立刻冲上去揭开盖满整个推床的白床单一睹病人全貌的冲动,有条不紊地准备着。“请让一下。”我说。

 孔警官示意其他警察出去,而后俯在我耳边低声说:“仔细着点,我要他活着。”

 我习惯地把手伸向病人的头端想揭开床单,稍微犹豫片刻,最终掀开了下半截。看到除了腹部的纱布以外全身赤裸的病人,几乎是立刻,我松了一口气:这不可能是泰雅。这完完全全还是个孩子嘛!他好象有些害羞,伸手想拉回床单重新盖在身上。

 我轻松地拉下他脸上蒙的布,告诫他:“别乱动哦!手上有针!”看到他的脸,我几乎笑出来,怪不得陈劲随手就写上了“小狐狸”他长得确实就是那个样子,小小的下巴还没有长出任何绒毛的趋势,短短的脸,大大的眼睛,尖尖的鼻子。如果不是呼吸急促、脸色死灰、满头冷汗,应该是个漂亮的孩子。

 “哎哟!我…我不要…哎哟痛…”他呻吟道。我又好气又好笑:“我还没碰你呐!放松,不要乱动!”完成第一遍消毒,我带上无菌手套,再次消毒,铺洞巾,涂润滑剂,然后…“哎哟!哎哟!”

 “你别叫!”我没有停手“我才刚碰到你,还没进去呐。放松一点,不痛的。”当然,最后一句是谎言。他一直在大声哭叫,并且企图挣扎,我不得不请孔警官帮我按住他的腿,直到我接上尿袋。

 他无力再叫,抽抽搭搭地哭着,虽然正在大量丧失宝贵的体液…血液,居然还有足够的眼泪流出来。我看到他颈侧和肩膀有几个大小不等的灰白斑,边缘正在起泡、红肿。

 多数硬币大小,最大的也没有鸡蛋大。准是哪个毛糙的杀手把硫酸瓶子丢向他,却被他一偏身子躲开了,所以只是溅上了一点。如果只是这点,几乎不用住院,急诊处理一下就可以回家了。但是右上腹的两刀几乎是致命伤。

 也许杀手还是比较习惯用刀吧。我用注射器抽了20ml生理盐水,注入FOLLEY"S导尿管的旁道,这个旁道有一根细管通向导尿管头端的水囊,水囊注满水后变成球状,即使外面有拉力,水囊会卡在膀胱的内口防止导尿管滑出。

 注完水,我牵住导尿管轻轻一拉,试试它是否固定妥当。男孩立即发出细弱的尖叫。“连声音都和小狐狸一样。”我暗想。

 “好啦好啦,已经好啦,你就不用哭鼻子啦。”我说“你叫什么?几岁了?我要写病史记录。”孔警官的嘴角抽了一下,一幅“如果这家伙会说实话,蟹也会笑”的表情。

 “我叫SHINGO,17岁。”“叫什么?”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,而且,显然他在自己的年龄上说了谎。

 “SHINGO,”孔警官代他答道“当然是化名喽。听上去还是蛮可爱的。不过告诉你,小子,随便你怎么满口胡言,我们总能搞到我们想要的,到时候你就吃不了兜着走。”

 我打了个寒战。我知道他言出必行。回到创伤科的房间,我感觉轻松了许多。院总值班已经走了,师傅和外科总值班还在商量一些手术细节问题。

 最后师傅说:“如果检察下来还有什么骨科或烧伤的问题,或者人手不够,可以叫郑为康,他在宿舍里。”

 孟军说:“郑医生这次会呆多久?他现在算上班吗?叫他方便吗?”师傅说:“至少要到阿尔及利亚的政变过去,摩洛哥局势明朗一点,不会超过1、2礼拜。放心,不会要你们科出加班费。”

 “呵呵,不是那个意思,您多心了。”孟军笑道“为康实在是,哎,怎么说呢,太累着了。”我心里一阵难过。我还以为郑为康不用再去了。

 现在是我最需要他的时候。而且他的确累坏了,晒得半个黑人一样黑,也瘦了不少,平日每天习惯1个小时左右的早锻炼也缩减到20分钟。

 但他还是那么能笑,昨天在病房里还和莉莉开玩笑:“哈哈哈,要减肥吗?去摩洛哥吧!我就是活广告!”刀伤比想象的还要严重。SHINGO中的两刀,一刀切破了胃和胃网膜右动脉,导致大量出血和腹膜炎。

 另一刀刺破了肝脏,如果不是有一块大网膜正好包住了肝脏的伤口,出血肯定更厉害,几乎必死无疑。为了处理肝脏的断面防止胆汁篓,手术持续了4小时。快结束时,普外科的实习医生晕倒了。

 至此,手术过程一直都还算顺利。孟军把家伙丢给我和郝干坤,让我们做最后的收尾工作,自己扛起实习医生把他扔到门外的推床上。

 我听到他拍打他脸的声音,和他的嘲讽:“喂!大少爷!以后值班要多吃点晚饭听到吗?才10:30就晕倒象什么样!”

 隔着口罩,我也能看到郝干坤在笑。他是个腼腆的人,个子很高,但不太结实,手术台和办公桌对他来说通常又太低,背也有点弯了。

 他和方和同一年考上硕士,但是以前在乡下的小医院里工作过1年,所以年纪比方和大。因为老实,常常被欺负。虽然这样,他总是原意帮助任何人。刚才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。我知道孟军也很讨厌这只小狐狸,不愿意多碰他一下。

 郝干坤应该是一个可以指望的人。“干坤,帮我一个忙好吗?小小的一个忙,其实,也是为病人好…”孟军进来时,我们已经缝完皮肤,敷好纱布,绑好腹带。照例他应该很满意,但是看清楚我们在干什么以后,他大吼道:“你们吃饱了撑的啊!”我急急回答:“对不起,孟医生,我刚才想到,根据他的职业,这个病人应该是高危人群,所以…”干坤接着说:“朱夜是对的呀,真的有脓肿。你看这个肛旁脓肿怎么处理呢?”

 “他妈的这小死鬼真是赚了呀!”孟军说“白给他开了这么大一刀,连带着小地方一起给他收拾好。”他戴着手套的手象征性地在昏睡不醒的SHINGO脸上挥过算掴他一掌解气“切!”

 “朱夜你真他妈的麻烦。”在我和干坤切开这个脓肿清创时,孟军嘟哝着。我假装没有听见。回到病房,把小狐狸安顿在可以上锁的单间里,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打理病房里的事。

 骨盆伤的病人还活着,不错。骨癌的病人也还活着,真糟糕。抽出病历牌里实习医生写的出院录,还没看内容,我就倒抽了一口冷气:和这小子说过多少遍所有医疗记录绝对不能涂改,否则失去法律效力,有什么事大家吃不了兜着走。

 但是这张出院录还是抹满了老太婆头上的皱纹一样的划线,旁边的空白处也插进了歪歪扭扭的字。

 最重要的是,手术日期居然抄错,变成出院前3天才手术,简直是…算了,为了将来省点事,现在我还是自己写吧。头昏昏的,办公室的灯光好象黯淡起来。不,不是灯光,是我自己的眼睛眯着,唉,好想睡。

 如果现在有一张床,哪怕是挤在楼梯拐角亭子间里储藏室隔壁的一张小床,散发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,可以让我安静地睡一会儿。

 我的鼻子一酸,心里连声骂自己没用,想到哪里去了。收拾起思绪,继续写“…手术顺利,恢复良好,术后10日拆线…”走廊上好象有什么响动。没过一会儿,实习医生从办公室门框边探出头来:“老师,你去看看加床,他…”

 “他怎么了?”我从病史上抬起头来。“心率加快,那个,震颤,还有,气促。”“心率多少?神智清不清楚?”我一边说着,一边站起来。“神智?神智啊…那个,我也不知道。”

 我没力气纠正他的无知,加快脚步走向单间。只看到一眼,就明白情况很不对头。我用手电筒照了照小狐狸的瞳孔,发现瞳孔几乎扩散到边缘。

 “打电话拷麻醉科值班、心电图值班、内科总值班。”我对实习医生下了一连串命令,然后叫莉莉:“安定10mg肌肉注射,加大吸氧浓度。把约束带找出来备用。”然后操起血压机量血压。

 我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头,但是我不清楚那是什么。很快所有人都到场了。心电图做出来除了窦性心动过速以外没有什么问题。内科总值班也说不出所以然来。还是麻醉师经验丰富,她“嗤”了一声:“没什么大不了,毒瘾犯了。”

 “你肯定?”内科总值班是姓王的呼吸科医生,只有32岁,半年总值班做下来,眼看她额头的皱纹变得象64岁一样多。

 麻醉师不耐烦地敲了敲床架:“当然,麻醉后为了催醒打过纳络酮,这个药作用正好和毒品相反。本来应该再过些时候才犯的毒瘾现在就发了。”

 “怎么处理呢?”我问。这是我最关心的。麻醉师斜了我一眼,笑道:“最简单的当然是立刻给他打吗啡。不过那是不可能的。没什么特殊处理,把他绑在床上不要让他乱动就是了。还有,要监测血压。”

 王医生对麻醉师说:“会诊记录你先写,我去给院总值班打个电话报告一下。”莉莉在背后推了我一把:“朱夜,求你件事好不好?”

 “什么事?”我眼睛盯着写会诊记录的麻醉师笔下一行一行耕耘出的字,头也没回地问。她甜腻的声音让我预感到她要求的非分性。

 “你去绑小狐狸吧?好不好?我碰也不想碰他。好恶心。”我暗自叹了一口气。女人真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动物。刚把小狐狸送回病房的时候,良良上完小夜班本来已经睡下,又爬起来和上大夜班的莉莉和一起围着他看了又看,吃吃笑着,莉莉还摸了一把他的脸,说了一句“好可爱”

 或者“好漂亮”或者别的什么这类的话。当然,那时她们不知道有人注意着她们。可是现在又装出一幅正人淑女的样子。“有个问题,”我说“我没学过护理教材上‘保护性约束’的那种绑法,而且一个人肯定不行。”

 “啊呀,你带实习同学去随便绑绑好了,那么考究干嘛?告诉你,”她凑近我的耳朵“我也不会!”

 她身上浓郁的香气闻起来有点冲鼻子,记忆中泰雅身上总是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慢慢泛起,薄薄地散开,似乎充满了办公室,隐没在消毒药水的味道中,变得有点苦涩。尽管恨着泰雅,我身边的一切总在提醒我他的一切。